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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油

无忧文档网    时间: 2019-09-27 06:15:16     阅读:


  我不小心打掉了夏师母一瓶油。
  夏師母是红旗镇小学的炊事员,她老公原来是红庙小学的老师。夏老师长年咳嗽,有一回正上着课,咳着咳着就倒下去了。他女儿夏小菊也在他班上,夏小菊是眼看着她爸倒下去的。她坐在最后一排,她爸倒下去之后她站了起来,双手撑着课桌,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夏老师再也没有爬起来。夏小菊像一只蚊子那样嘤嘤地哭起来了。
  夏老师的后事是我爸去帮着办的,我爸在他家厨房里看见了一块腊肉皮,回来后跟戴校长汇报的时候,他说起那块腊肉皮。他说老夏家里太困难了,炒菜就靠一块巴掌大的腊肉皮,将腊肉皮放在锅底上按几下,按出一点油光,就当是放油了。戴校长沉吟了一阵子,问我爸,那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爸说大家都反映老罗师傅背地里磨饭兜子,四两米饭的饭兜子被他磨成了三两半,所以都对他有意见。戴校长转了转眼珠子,对我爸说,老丁哪,你是管总务的,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意见。于是我爸就用了戴校长的名义,把那个会磨饭兜子的老罗师傅辞掉了,把夏师母请来了。
  夏师母来的那天身上还戴着孝,胸前第二粒扣襻上挂着一缕麻丝,左臂上箍着一个黑袖箍,头上还有一朵栀子花。栀子花很白。有一只蜜蜂跟着她。我爸领着她穿过一条带长天井的走廊,走廊两边是老师们的宿舍,宿舍墙上横七竖八地贴着好多标语。前两年搞大跃进时的旧标语所剩无几,都被新标语盖住了。新标语是反帝反修。有几个老师蹲在房门口对着天井洗漱,见有人抬头看着走过来的夏师母,我爸就简单介绍一句,这是夏师母;又对夏师母说,这是某老师。某老师满嘴牙膏沫子,一边点头,一边含混地哦哦着。夏师母却不出声,她似乎有些怕羞,红着脸点一下头。她点头的时候那只蜜蜂还跟着她。
  走廊尽头就是厨房,厨房旁边有个小房间,我爸领着夏师母走进这间小房间的时候,房间里还满是老罗师傅的味道。老罗师傅的味道就是一般男人都有的味道,就是烟味汗味再加臭脚味。但蜜蜂不喜欢这种味道,蜜蜂在门口转了转便飞出了天井。夏师母也只在里面站了站就出来了。夏师母的脸还像刚才那样微微地泛着一些红。她做的第一顿饭是早饭,也就是稀饭;早饭后她问我爸有没有旧报纸,又问有没有糨糊。我爸便又领着她去拿旧报纸和糨糊。那两天她没停手,除了在厨房里做事,其余的时间都在贴旧报纸。她贴完了一面墙又贴另一面墙,连那面用篾筚子做的天花板都被她用旧报纸糊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爸又给她找了些旧报纸,他拿着报纸刚要出门,忽然又把报纸交给我,叫我给夏师母送过去。我去的时候她正站在一只凳子上,几只小灰蛾子围着一盏罩子灯转圈,弄得她和刚贴上去的报纸都好像在忽忽地转个不停。报纸上全是好消息,粮食棉花钢铁都堆得像山一样。她眨巴着眼晴问我,你爸叫你拿来的?你爸是丁老师?我点点头。她忽然朝我笑了一下。我觉得她的相貌挺和善的。她说你能不能帮一下忙?她要我帮她挂帐子,她一个人挂不成。她拿出一张黄黄的老夏布帐子,抖开帐子的同时也抖开来一股樟脑香味。她在樟脑香味里问我,你妈呢?也在这里当老师吗?我摇摇头。帐子上面有几块大小不一的补丁。怎么呢?她说。那些补丁都打得很讲究,针脚很平整很匀称,里面靠后墙正中的一块蓝布补丁上还并列着两朵小白花。我用指头捅一下其中的一朵,说,她死了。
  那天晚上我还帮她贴了些报纸。我给她刷糨糊。我发现她喜欢把图片和好消息贴在显眼的地方。经她这么一贴,这个昏暗的、曾经充满浑浊气味的小房间完全变了样,大约一年以后,就在这个被报纸装扮得莺歌燕舞富足安康的小房间里,我打掉了她的一瓶油。
  我不是故意要打掉她的油。我是玩躲猫猫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她床底下的一只油瓶子。那阵子我们天天放学后玩躲猫猫,她那个小房间又从不锁门,而且她也不讨厌我们,总是笑笑的,于是这个小房间就成了我们经常躲的一个地方。那回躲在她床底下的总共是三个人,一个是戴校长的儿子戴卫国,另一个是周士铮老师的儿子周援朝,再就是我。我的脚碰倒了那只油瓶子,油瓶子倒地时声响不大,只是“喀”地一声,但我们都吃了一惊。我们都看到一只油瓶子倒在地上,都看到油在从瓶嘴里咕嘟咕嘟地流出去。我们三个人同时伸出三只手,同心协力地把油瓶子扶起来,然后飞也似的逃出了这个小房间。
  我们之所以要逃,是因为我们赔不起。我们知道油跟粮食一样金贵,甚至比粮食还金贵。我们少年老成,知道很多事情,比如赫鲁晓夫背信弃义,比如自然灾害,比如毛主席都没吃红烧肉了。我们还知道我们要支援亚非拉。我们什么都知道。告诉我们这些的除了老师们,还有标语和大喇叭。标语在墙上,大喇叭在树上和电线杆上。我们住的那个月亮门里就有一棵老苦楝树,树上就挂着一只大喇叭。
  我说的我们,是指周士铮老师的儿子周援朝和我,戴卫国他们家没跟我们在一起,他们家在那条带天井的走廊头上,所以最先逃回家的是戴卫国。我和周援朝逃出走廊之后还要右拐,在一面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青砖墙那儿,我们碰到了夏师母的女儿夏小菊。夏小菊是垂着眉眼走路的,跟我们擦肩而过都没抬一下眼睛。在钻进那个有点残破的月亮门之前,我们回了一下头,看见夏小菊拐进了那条走廊。夏小菊不常来这条走廊,她家就在红旗镇河沿街上,她是在家里吃饭的,她来这条走廊一般是给夏师母捎东西,有时候是一把缸腌菜,有时候是几件换洗衣服。
  月亮门和那条走廊之间只隔着一排宿舍,宿舍的后墙也是我们这边的院墙。我家是这边院子里的第一间,周援朝家是最后一间,那棵挂着一只银灰色大喇叭的老苦楝树就对着他们家门口。这时又是春天,老苦楝树正在开花。天色已是黄昏,大喇叭在唱《社会主义好》。我们听见夏小菊在那边喊夏师母:姆妈,姆妈!夏小菊见了鬼一样喊姆妈做什么?声音跟人一样,干巴瘦削,从走廊的天井里飞出来,翻过了灰黑的瓦片和屋脊,穿透了高亢嚣躁的《社会主义好》,扎破了我们的耳膜。我们看见细碎的粉紫色的苦楝花在簌簌掉落。
  我们的耳朵都嗖地一下竖起来了。
  夏小菊又尖起喉咙喊了几声姆妈。大喇叭一直在响。苦楝花一直在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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