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姜地

　　唐韵 湖南常德人,医学硕士、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棉桃》、散文集《我们的蜗居和飞鸟》、长篇文化散文《左岸的黄河》、非虚构散文《一个人的藏地》、人文地理图书《影像中国·青海》、系列文化散文《北中国的另一种时间》、译著《思维世界的语言》等,现供职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艺研究所。
　　
　　引子:V计划
　　我后来想,也许穆晨锺是对的。他错就错在当初没有要去我的贞节,使我成为一个女人。不然的话,此刻,我应该以穆太太的身份和穆晨锺一同出现在欧洲。我们会在古老而美丽的大学校园里漫步。我们躺在细密如织的草地上,透过舒朗有致的阔叶乔木仰望如洗的蓝天。我们会因为那些将自己的尖顶庄重地刺向天空的哥特式建筑而谈起《圣经》。我们的心因此获得宁静,我们会幸福地彼此轻轻拥抱一下,以示对上帝的感激。
　　而现在,穆晨锺独自一人流落他乡,苍老和生活无望一定使他晚景备感凄凉。
　　穆晨锺说:“舒展,我好后悔当初没有跟你发生关系。如果我出国前就跟你发生了关系,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可当初,我初一听到这话时有多么地气愤啊!我气得目瞪口呆,不能相信这样下流无耻的话竟出自自己深爱的男人口里。那个人,他曾经那么高尚,那么优雅,那么温存,那么隐忍,明摆着坐怀不乱,所以我才爱他的。
　　穆晨锺是我的导师,博雅医学院神经生物学研究室主任,留英博士。
　　我们认识那一年,我21岁,穆晨锺52岁。第二年,我们成为情人。
　　那时,我们整天在一起。我们谈天说地,纵横八荒,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当然,我们也做爱。相爱的男女在一起总是要做爱的,何况我们那么相爱。有一段时间,我和穆晨锺住在了一起。我们像两条相爱的棉铃虫,带着绵长湿润的黏丝相互纠缠,充满爱意。我们彼此拥抱,摩擦着爱抚着吸吮着蠕动着,刻意逢迎和不禁挣扎,发出欢快与痛苦的呻吟。我们用了很多姿势。我们遍尝百草,花样翻新;我们欲仙欲死,欲死欲仙;我们灵魂出窍,魂飞魄散;我们壁立千仞,高潮迭起。可我们就是不发生关系,我们一直没有发生关系——我是指,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关系,一个的生殖器进入另一个的,彼此嵌合,水乳交融的那种。
　　穆晨锺是一名基督徒,我的贞节是他的禁忌。我们同居的第一个晚上,穆晨锺赤裸着跪在我面前,告诉我他不要现在动我,而要把我的贞节留到他离婚以后,我们到国外,一起走过红地毯步入教堂,接受上帝祝福的那一刻。是的,那时穆晨锺是有婚姻的。我们是情人。
　　其实,早在17岁时,我已经从一具男性尸体身上细致入微地掌握了包括性在内的人体全部秘密。学年结束时,我的这一门课得了99分。从此,我练就了一双“透视眼”,看人就像庖丁看牛一样,通透明了,一览无余。我是博雅医学院英语医学系89级硕士班的高材生。我喜欢知识,喜欢智慧,喜欢了解未知的事物。
　　我喜欢了解男人,因为他们的构造和我是不一样的。
　　和穆晨锺同居的那段时间,我们做了许多爱,但我们一直没有性交。有时,穆晨锺也很想,几乎克制不住,他问我:“你真的就不想吗?”
　　我看着穆晨锺,无辜地摇摇头,说:“不!”
　　我的身体很好,很健康,男人一碰就跳起来,像那时曾经风靡的韩国“跳跳糖”。我的身体很敏感,布满兴奋点,每一寸皮肤都能产生快感,很容易获得高潮。穆晨锺出国后,我患上了“高潮依赖症”,每天睡觉前都要来上一次,否则便无法入睡。然而,我的那里很冷静,它从没有过冲动。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地方,我指的是那里。
　　在两性观念上,我是一个道德至上者。我主张节制,崇尚禁欲,反对婚前性行为。我反对试婚,反对同居,不赞成婚外情。我欣赏柏拉图式的恋爱,它以对性的拒绝塑造了理性的高贵与卓尔不群。而理性是我最看重的。即使柏拉图的爱情难以实现,柴科夫斯基和梅克夫人之间那种隐忍的爱情也足以令人羡慕。那种岩熔般克制的爱情和时刻忍受欲望的疼痛,那种被道德之刃雕刻的高尚和因之而生的超拔,多么地感动人心啊。与这些相比,我实在不能接受想象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交媾的样子。那个样子很丑陋。真的,特别恶心。
　　所以啊,你可以想象,当穆晨锺隔着千山万水,从奥地利的萨尔兹堡打来电话,说他终于想明白了,我们之间全部问题的症结不是别的,而在于他没有跟我发生性关系时,我会气成什么样!穆晨锺说那话前一点征兆都没有,他是突然那么说的。之前,我和穆晨锺之间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在这件事的认识上产生分歧,我认为它伤害了我,可穆晨锺不这么认为。我们因此争吵——主要是我在吵,穆晨锺脾气好不跟我吵,但是他固执。我们各说各的理,无法达成统一。
　　我感到了失望,觉得这样的争吵很伤神伤感情,就决定结束和穆晨锺的感情。穆晨锺却不同意。穆晨锺说他为我失去一切——名誉、地位、家庭、钱财,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他,穆晨锺这样说时已经离婚先去了奥地利。我说:“可是你之前说你离婚不是因为我,你说你的家庭是一座监狱,你在这个婚姻里受尽了折磨,为了精神的自由,一切名誉地位金钱权势你都可以抛弃。”穆晨锺说:“我那是骗你的,免得你有压力,如果没有你,我干吗不要它们!”
　　我心脏的地方“嘎嘎”响了一声,搞得我一疼。我忍住疼,说:“我不再爱你了,你不会要一份没有爱情的婚姻吧?”“我要!”穆晨锺说,“你不爱我我也要你跟我在一起。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就算你可怜我,你也不能离开我!”
　　心脏的地方又疼了一下。我知道那个地方,我不看也知道。那是左心室后壁动脉根部的一束纤维,心脏的起搏点。当初我解剖学唯一丢掉的一分,就是把这个结构错认成了子宫内膜纤维。有时候,它们还真有点儿像。
　　我开始烦躁。我以前认识的穆晨锺是一个多么体面的人啊,他那么高尚,那么体面,像极地冰川一样兀自高洁,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呢?穆晨锺的话让我鄙夷,比听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出这番话更要鄙夷。这鄙夷让我烦躁,“你既然知道我的重要,离不开我,你就应该先解决掉‘那件事’。”我说,“否则,我们不可能继续下去。”
　　绕来绕去,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分歧点上。突然,穆晨锺好像很懊恼,他激动地说他终于想清楚了,我这么跟他闹,非要离开他,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关系。穆晨锺说:“舒展,我就是太看重你的贞节了。如果我出国前就要了它,我们真正有了性关系,你就不会纠缠在那件小事上不放,就会死心塌地爱着我,离不开我了!”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像小时候在大操场看电影,胶片放到最后屏幕上遽然现出的空白。接着,我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心脏的地方终于狠狠地疼了起来。天呐!我想,闹了半天,我这么苦口婆心,声泪俱下,我这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发自肺腑,呕心沥血,这一切对穆晨锺全没有作用,他就是认为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件事是“一件小事”,是我小题大做,无理取闹,他没有错。如果有,唯一的错就是当初没把我给干了!
　　穆晨锺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后悔没干了我!
　　哦,上帝!怎么会这样!我想起《圣经》里通天塔的故事。那个故事是穆晨锺告诉我的。穆晨锺说古代巴比伦人想要建造一座通天塔,以便达到天堂。他们齐心协力,进展迅速,眼看就要成了。这件事引起上帝的嫉妒,祂搞乱了他们的语言,使他们无法彼此沟通,不能相互理解。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争吵,纠纷,分裂,然后各奔东西,通天塔最终没有建成,半途而废。至今,那件未完成的工程还像一截燃尽了的烽燧,孤独,残破,寂寞,遗落在旷野,无人应答。
　　那是一则多么深刻的寓言啊!我不由得叹服:原来,男人和女人真的是不可能沟通的啊!我原以为我和穆晨锺是一个例外,但现在我才发现,我们不是例外,恰恰是例证。我和穆晨锺恰恰证明了男人和女人根本就是两种人,两类动物,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我们不能像一只手和另一只手合在一起一样严丝合缝凸凹有致,也不能像手掌和它们印在沙滩上的模痕一样丝丝入扣如出一辙。我们是分开的,相悖的,陌生的和不可亲近的,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我们都彼此陌生,不能懂得,像冰块一样陌生和不能懂得。因为……因为,我们说的从来就不是一种语言。这是最要命的:我们说的不是一种“语言”。那个古老的神秘的用希伯来文写在羊皮纸上的寓言,它多么残酷,多么本质,对人类做了最初始的警告和最终极的宣判,不留一点余地,令人绝望。